I'm your man-2

這是他第三次出外渡假。
茉莉雅博士的渡假命令一週後才核准，那時他剛對付完一團敵軍，一次難忘的戰役。
那時，他肩扛一具防空炮般的重型雷射兵器，佇立在山丘制高點瞭望原野上的敵軍。他驚訝發現，那群敵軍只是一團家用機器人，手持沒有傷害力的鎮暴用黏膠武器組成的散兵遊勇。
「長官，敵方機器人一千六百七十三具，鑑定結果全為非軍用機器人。完畢。」薩拉不可置信地說。
「我看到了，敵人就在前方，解決他們。完畢。」指揮官的語氣不變。
「我方破壞敵軍兵工廠的策略似乎奏效了，他們必須把一般機器人推上前線。」薩拉不經意聽見指揮官參謀的耳語。
「遵命。完畢。」薩拉徹底遵守機器人三大法則，舉起長槍瞄準天空，地上突然噴起數十面凹凸不一的光盤，飛上強風吹拂的空中。
薩拉在按下扳機之前猶豫了一下，大約十億分之三百秒，他的腦海趁機牢牢記住那群無辜、毫無作戰經驗與技巧的機器人同胞的臉。
他們的長相，跟他好像啊！一樣白晰的皮膚、一樣活潑的眼眸、一樣細緻的肢體，若不是紅外線測定器和其他儀器的協助，他簡直以為他在殺人。
扳 機輕扣，一條白熾光束躍出槍口，竄進飄在空中的圓盤陣，在其上分裂、彈跳與折射，化為數百條細線，向機器人兵團織去。在他們之間化成一張網，一張可以蒸發 任何金屬的地獄之網。強光映照出黑影與扭曲斷裂的金屬肢體，還有機器人們驚惶的臉色。一大片機器人倒下，金屬與膠狀皮膚紛飛，紅黃火焰在它們之間跳躍。
「薩拉，你晚了最佳攻擊時機約三百奈秒，『占星師』只發揮了九十九點四七一的殺傷效益。」茉莉雅博士用另一條無線頻道提醒他。
「下一發修正。」撒拉猛拉槍機，電漿砲彈的空殼從砲身彈出，另一枚砲彈喀嚓一聲入膛。薩拉毫無猶豫再次發砲，灑開另一張無情的網。
只發了四次雷射砲，他的眼中竟閃出砲管過熱的警告。他手一甩扔下重砲，拔起腰間配刀，對指揮官回報：「報告長官，『占星師』機件過載，無法繼續作用，我將掛載替代裝備『騎士』級肉搏裝置繼續攻勢。完畢。」
「允許，SR-1。完畢。」
「謝謝長官。」他回答，握在手上的配刀發出超音波震動，背上背負的輕型噴射裝置爆出鮮紅火炬，他一口氣飛躍下山，殺進敵軍兵團。
這 支雜牌軍中，有男性有女性，手持的是可笑的黏膠槍，無助的眼神望著他。四周的機器人開始拿著黏膠槍互相射擊，另一些機器人飛也似靠近薩拉，讓他毫無窒礙地 屠殺這團士兵。因為薩拉他的構造太像人類了，若他自己不主動發送識別碼出去，許多機能簡單的機器人只能當他是人類而依照第一法則保護他。這場在他預料之中 的內訌讓他深入敵軍，大開殺戒。
安息吧，同胞們。他揮出音波刀，斬殺身前的檔路者與她手上的槍，飛出去的上半身在空中優美地旋轉。另一個來不及迴身的機器人被他一拳打碎腦，湛藍的腦漿噴出如泉湧......
「--先生？」一名女侍輕搖薩拉肩膀，令他從回憶驚醒。發現他已經在回憶錄像中發呆好幾分鐘。
四下陽光燦爛，一旁的古老護城河上，一對鴨子划過，一會兒埋進綠草如茵的河岸裡。
這裡是離他的出生地--第二兵工廠往南一小時車程的一座無名小鎮。原本他休假時常去的北方都市已經在一次撤退行動中廢棄了，無處可去的薩拉只好循著線上旅遊指南的推薦行程四處亂逛。等他恍神完回到現實，發現他竟坐在露天咖啡廳的白椅上點完餐了。
「先生，您還好嗎？」女侍有點緊張地問。
「我很好，請不用擔心。」薩拉抬頭回應，眼簾映入暖和輕快的日光，還有女侍鑲了陽光煦煦發亮的浪般金髮。女孩的天藍色眼眸，配著她淡粉紅的古典女僕洋裝，煞是好看，活脫從粉蠟筆風景畫活出來的洋娃娃。
「先生，您點的飲料來囉，不過因為您點的『生體潤滑EGT-3』是機器人專用的飲料，人類喝了可是會死的呦！所以我給您換了『沙爾沙奶茶』，是本店的招牌呦！請您好好品嚐。」女侍說話的態度就跟她的海浪金髮一樣活潑親切。
「對不起，我是機器人，不是人類。」薩拉檢查自己的身份辨識機制，沒有異常。
「客人真愛說笑，你明明是人類呀！」女孩微笑著端上茶杯。
薩 拉抬頭，定睛望著女孩，身上幾十具辨識器立即運作掃瞄她。眼簾跑出數十條訊息，讓薩拉知道這女孩其實是具十年前出廠的女性服務型機器人，屬於半擬真型，在 她出廠的年代是最新機型，除了皮膚採用人造真皮外，絕大多數外觀特徵與人類也是一模一樣。不過，即使不用身份辨識裝置，也可從蓋在她右耳上的接收天線知道 她不屬於人類。從一個閃爍的紅色訊息條裡，他才知道這女孩的機器人身份辨識通訊線路損壞了，沒法接收他發送的訊號，所以她只好以原始的裸視確認，很可惜他 的外型完全從表皮、器官、肌理與放熱狀態完全模擬真人，這女孩是看不出來的。
他想，要證明他是機器人，大概得拆下自己的手臂讓她看看裡面的構造吧。
不過他不想這麼做，他沒必要跟一個機器人證明自己是什麼東西。
「泉雲(Spring Cloud)小姐，妳叫這個名字吧，」薩拉笑笑地端起茶杯，喝了一口，說：「謝謝妳的茶，很好喝。」
「嗯，因為這是我們店長最引以為傲的作品呢！再配上花生巧克力鬆餅風味更好喔！要不要試試看？」女侍泉雲熱心建議薩拉。
「恩，好呀。我第一次來這裡，不大懂這裡有什麼好吃好看，麻煩妳了。」薩拉笑著回應。
看著女侍愉快地去吧台叫餐，薩拉低頭思考為何向她說謊。其實他根本吃不出來茶的味道，他沒有人類的味覺，只有一系列化學原料感應裝置。為何要騙這女孩呢？也許是不想說實話羞辱她的多事，使那女孩難堪；或因為被這女孩的笑容迷惑？
「先生，您的鬆餅上來囉，還是熱呼呼的呢！請慢用。」泉雲端上一盤褐色鬆餅，上面灑滿花生薄片。
「小姐，我好像在那見過妳？」薩拉問。
「怎麼聽起來好像是上個世代最常用的泡妞招式......啊！我不是這個意思，怎麼說呢，」泉雲紅著臉，食指抵住下唇若有所思，似乎在想怎麼對他解釋最不會造成尷尬：「人家是服務型機器人，你看到的也許是我的姊妹淘呦？」
「或許是這樣吧。妳知道這附近有哪些景點嗎？」薩拉舉起茶杯喝了起來。
「這裡到處都是美麗景色！有需要請儘管叫我，想到處逛逛也可以找我喔。」泉雲向他揮揮手，走開去招呼其他客人。他向著她的背影微笑。
薩拉真的覺得好像在那見過她，但他覺得泉雲的說法有理，就懶得查詢記憶了。
吃喝完畢，薩拉走向櫃臺，眼神不經意掃過正在幫客人點餐的泉雲，她好像感受到他的視線，竟回頭望了一下，向他微笑揮揮小手。薩拉笑著致意。
站在吧台管帳的是一名人類中年男子，有點泛黃的廚師圍裙勉強蓋住他碩大的啤酒肚，泛紅的臉頰漾著笑意。薩拉將信用卡拿給他，拇指比比身後，說：「老闆，你知不知道你們店內有名機器女僕的辨識儀器損壞了。」
「喔，我當然知道。」
「你不將她送回原廠修理嗎？」
「這型號的機器人早就停產囉，公司只提出一個修理方案，就是幫她升級換到新機體，修復她的錢大概可以讓我再買一台新機器人了，可是，」老闆抬頭望著泉雲：「只要她還認得自己是機器人就好了，何況，你不覺得她這樣挺可愛的？」
「什麼？」薩拉一時之間搞不懂老闆的話中含意。
「可不只有你喜歡這樣的感覺呀，你看。」他手指向四周：「我很討厭別人做什麼都分啥機器人人類，好像機器人就非得是次等人種似的，你不這樣覺得嗎？被別人當作人類客客氣氣對待不是也挺好的嗎，機器人先生？」
他張望四下，發現這家露天餐廳的座上賓一半以上都是擬真機器人，而且吃的喝的也是人類食物。機器人沒法消化澱粉，吃喝這些東西只是無意義的 舉動，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同胞跟他一樣順著泉雲的誤會享受人類的生活，著實讓他微微吃驚。
「的確......挺好的。」薩拉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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薩拉坐在送他回兵工廠本部的裝甲車上。這次的任務是偵察並捕捉化整為零潛入國內游擊的敵方部隊，可惜一無所獲。裝甲車開在殘破的砂石路上搖搖晃晃，嗅覺感應器塞滿重油成分。薩拉靠著甲壁，想著老闆說的那句話：「只要她還認得自己是機器人就好......」
他一時無聊，開啟與茉莉雅博士的通訊頻道，問：「博士，一個機器人喪失自我辨識的能力會發生什麼事？」
博士沈默了半晌，說：「首先，它會失去自己是機器人這件事實的資訊，然後陷入辨認錯誤模式，它會以為自己也是人類，然後馬上陷入第一第三定律衝突，然後就燒掉。」
「燒掉？」
「就是這麼回事，自我身份辨認機制是最核心功能，只有在正子腦即將毀滅時才會產生你剛剛問的情況，要不然我們怎麼確保機器人不會亂來？這是機器人工業設計的基礎。」博士的語氣令薩拉覺得不舒服。
「所以我也是遵循這套機制生產的？」
「你，不是生產的，薩拉，你是獨一無二的。」博士語氣透露出些許焦急。
「聽說SR系列第二號要完成了，不是嘛。」
「即使如此，你依然是獨一無二的，因為你是我的心血結晶。」
「我累了，想休息一下，通話完畢。」他背靠在車壁思考博士的回答。
「好的，祝你有個好夢，通話完畢。」
裝甲車持續搖晃著，沒過多久，他在這輕微的震動與嗡嗡聲中闔上眼。
機器人的肉體不需要睡眠，因為他們的身體不會疲倦，但是身為最新智慧結晶的全擬真機器人，有著與人類十分相似的心靈構造，他們必須定時休息，放空思考讓正子腦掉入無意識的泥沼中，所以他會作夢。夢的情節大部分都是經歷過的回憶，或者一些毫無意義的雜訊以及文字影像。
不過這次不同。
他夢到了泉雲，那個奇特的咖啡店女侍，但相遇的地方卻是在戰場，在他曾經手拿震動刀屠殺敵軍的惡夢戰場上。
泉 雲向他展露陽光般的微笑，他毫不猶豫揮刀將她砍成兩半，甫一轉身，又一個泉雲站在他面前。他一拳打穿她的胸膛，洋裝的碎片與人造皮膚紛飛，她笑著崩潰。他 邊殺戮不知道從那邊冒出來無邊無繼浪漫笑著的泉雲，痛快地殺著，殺著殺著也跟著她的笑容彎起了嘴角。這實在太奇怪了，他撕裂著泉雲的衣服與身體，一邊大 笑。
然後他醒來，單膝跪地舉著出鞘的震動刀，裝甲運兵車依然搖搖晃晃，油煙味一樣充塞沈悶，但是他聞到了泉雲洋裝散發出來，那股陽光燻染的香味。
是的，他曾經見過泉雲，在戰場上。那次與雜牌軍隊的戰爭中，他親手劈開數十具與泉雲相同型號的姊妹機體，一具一具地撕裂。